为了建立一个个人权利得到保障,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新中国,他们千辛万苦,抛弃一切、牺牲一切,而一生经历了极左路线运动造成的空前灾难。这对于终生怀抱青年时期理想但已经老去的母亲,怎能不痛彻心脾?
我的母亲韦君宜,原名魏蓁一,湖北建始人。她生于1917年,殁于2002年。她的一生经历了中国20世纪翻天覆地的大革命:为了建立一个个人权利得到保障,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新中国,她自18岁于清华大学参加“一二·九”运动始,就义无反顾地投身革命,携笔挟枪,万里从征。
战争年代,刀剑斧锯在前,她甘之如饴。后来,她受尽苦难,甚至一度精神失常。1976年后,文学作品成了人们反思历史和时代的炮筒,我的母亲突破各种禁锢,竭尽全力支持冲破思想禁区好作品,充当了发端于文艺界的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锋。她以行动站在了20世纪中国大革命的前列。
最能体现她思想的,是母亲结撰的长篇回忆录《思痛录》。那时,母亲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主要领导,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写东西不同往常,改变了写东西乱丢的习惯,出门和在家吃饭前都将稿子收好。一次我伸手去拿那稿子,被她一把推开。问她写什么,她也不说。母亲写东西如此保密,在我的记忆里印象很深很深。后来,她才向我公开了她的秘密。这是专写党内历次运动的回忆录,自1941年抢救运动始。她告诉我,历史是不能被忘却的,要对后代负责!她18岁参加共产党,那时已经60多岁了,再不把这些亲身经历记录下来,就得带进棺材里去了。
我后来才逐渐明白,当时,不但写作,就连有这种想法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识。《思痛录》其实不止是母亲一个人痛定思痛的回忆和反思,它更代表了“一二·九”时期参加革命的整整一代知识青年的记忆。为了建立一个个人权利得到保障,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新中国,他们千辛万苦,抛弃一切、牺牲一切,而一生经历了极左路线运动造成的空前灾难。这对于终生怀抱青年时期理想但已经老去的母亲,怎能不痛彻心脾?
在《思痛录》缘起中,母亲这样表达她的期望:写这本书的“目的只有一个,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,不再重复过去的弯路,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,兴旺发达”。
今年是2018年,《思痛录》出版已经整整20年了。21世纪的中国,正迎来20世纪开始的改革开放40周年。《思痛录》不仅是母亲的,也是上一代知识分子留下的思想遗产。现在读来,仍然振聋发聩,也为他们那一代以生命换来的今天思想解放的局面而感奋不已。
我今年69岁了,回想母亲69岁生辰,恰值“一二·九”运动发起50周年纪念日,她当时写了一首词,最后四句是:
五月鲜花依旧好,一曲歌终千绪绕。
可有豪情似昔时,殷勤拭眼删残稿。
可见,1985年,69岁的她,仍然是那个“论理直而切、推心热而诚”的“一二·九”青年,为个人权利得到保障,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新中国而奋斗的豪情仍然在胸中激荡。
她一生反对世故、圆滑、虚伪,不得已说过的违心话都一再反省和忏悔。她十分理解青年,无论身置何处,只要是青年需要,她都赤诚回应。记得《中国青年》创刊50周年请她题词,她已经半身不遂,提笔写字很困难,但还是用残疾的手,歪歪扭扭地写下了“青年人要热爱祖国,怀抱大志,追求理想”的祝词。
母亲过世的那一年,2002年春末,我随中央党校、中国社科院考察团到了延安,走遍了延安的山山水水,特地在杨家岭、清凉山父母住过的窑洞前凭吊。我的父亲母亲,曾在这里度过了他们青春岁月中最宝贵的9年。延安,是他们人生的重要驿站,它的重要性就如同塞外北国和蛮荒南疆之于我们这一代知青那样,成为一生中不可磨灭的记忆。1966年,我曾步行串联从北京走到延安,当我的人生过了大半,再次来到延安,回想父母那一代和我们这一代的人生,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种深沉的情感,有感奋、有惆怅,更有对往昔历史的深深思索。人有不同的活法,母亲曾说:“人生的道路是各式各样的,人的心思、志量、感情,也是各式各样的。”从2002年赴延安始,我就矢志为改变中国农村落后面貌,为建设农民合作组织,振兴乡村而奋斗至今。母亲的生命在我身上延续,母亲的热血在我的血管里奔腾。以母亲为榜样,我自己选择的路,一定要走下去,走到底,以此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。
(作者为中国社科院研究员)